2023年9月20日 星期三

【我們需要的,都只是一個安身之地。】

 

【我們需要的,都只是一個安身之地。】#新書上市
.
▋心理諮商的「模仿遊戲」
.
存在眞的好痛苦啊!
.
什麼都不做,「只是存在著」,讓我覺得自己成了浪費糧食的白蟻。這樣實在太難受了,所以之後的幾個月,我都在假裝自己有事可做。
.
像是看著書架,「嗯」的點一下頭,或是熟讀拿到的工作規範,用螢光筆畫線;偶爾還會算算撲克牌的張數有沒有齊全,最後甚至數起了桌子上的木紋。
.
當我努力營造出自己正在認眞工作的氛圍,彷彿一瞬間就成了帥氣體面的醫界人士。
.
我必須有事可「做」,才有資格「存在」。
.
所以,每當有心理諮商的案子,都會讓我鬆一口氣。因為那代表我眞的有事可做了,也讓我感覺自己有在「好好工作」。然而,在我剛開始工作的四、五月,所負責的諮商案件實在很少,我只能假裝寫著諮商記錄,或是躱在諮商室裡發呆。
.
到頭來,我也只能呆坐著。
.
我的日間照護工作,從呆坐著開始,到呆坐著結束。
.
開始工作一個月後,大約是四月底,一位名叫淳子的三十多歲女性成員來到日間照護病房。她身上穿戴著眾多會發出喀啦聲的能量石,由於之前被診斷為思覺失調症,她才剛從精神病院出院,為了重新「回歸社會」來到這裡。
.
淳子一來就充滿了幹勁。高江洲部長一如既往進行了超隨便的新人指導,讓她「先坐在那裡就好」,但她大概只坐了兩秒,就立刻站起身,積極地開始尋找可以「做」的事。
.
「你好!」她四處向工作人員及其他成員打招呼,然後自我介紹。「你讀哪裡的高中啊?我高中才讀幾天就沒去了薩——」
.
只要有可以「做」的事,她都願意去做。原本廚房的準備工作是抽籤分配制,但她主動提出要負責;連大家只是隨便敷衍的晨間計算練習,她都參與得極為熱切。「減法眞的好難喔!我沒有讀完高中,正好趁現在學一學~~」
.
淳子滿懷熱情,努力地進行「復健」,想要盡快「回歸社會」。所以才不過一週,她就已經成為日間照護病房所有活動的中心人物,忙得不可開交。如果我是浪費糧食的白蟻,她就是認眞勤快的工蟻了。
.
由於淳子太過努力了,連護理師們都擔心起來,不斷勸她:「坐著休息一下吧!慢慢來沒關係喔~~」但她只是回答:「沒事啦!我讀高中的時候,就一直想著畢業後要去上餐飮學校。」 不願意放棄廚房的工作。
.
然後,淳子也來找我說話了。
.
「那個,東畑心理師是做心理諮商的,對吧?好厲害喔!我有話想跟心理師聊聊,你現在有時間嗎?」
.
有啊,時間多得不得了。但要是回答「OK!我剛好有空!」,感覺就坐實了自己的白蟻身分,所以我假裝在腦中確認行程表(明明就一片空白),煞有其事地回答:「嗯,我看看喔……這個嘛……什麼時候可以呢……啊,今天下午剛好有個空檔,方便嗎?」
.
「謝謝心理師,那我們下午見喔。」淳子說完,又跑去幫忙其他工作人員,我則是重新數起了桌子上的木紋。
.
到了下午,我情緒高漲。沒錯,淳子有事要找我這個臨床心理師討論,我終於有機會在日間照護病房發揮專業了!面談室位在日間照護病房的半地下室,這地方能讓我們獨處,也足以保密。
.
「我們有三十分鐘的諮商時間。」我一開始就先跟淳子說明。限定時間和空間,是心理諮商最基本的原則,藉此才得以處理內心深處潛藏的情感。我做好了心理治療該有的事前準備。
.
淳子開始說話,「其實,我幾乎沒怎麼去高中……」
.
「嗯。」我靜靜地聽著。
.
「醫生是讀哪裡的高中呢?」
.
「你覺得呢?」這是心理師的絕招,涉及個人隱私就反問回去。
.
「那霸有一所教心理學的高中喔!」
.
「嗯嗯,這樣啊!」我繼續傾聽。
.
當我擺出專家的姿態,認眞傾聽著淳子有些溫馨的求學生涯,故事發展突然墜入了地獄的深淵,像是從陡坡直線滑落,就這樣摔進了寒冷的冰川縫隙。
.
淳子開始述說自己的過去,然後痛哭失聲。生長在家暴環境,高中時懷孕,雖然平安生下孩子,卻遭到同年的丈夫暴力相向,很快就離了婚,從此她再也沒見過孩子。淳子流著眼淚痛訴前夫一家人如何惡劣至極,自己也因為身上的疾病,對孩子做了過分的事。雖然想見孩子,卻覺得對方一定非常憎恨自己——她一口氣說完自己的遭遇。
.
平常有些不諳世事的淳子,這時就像完全換了一個人。在短短的三十分鐘內,她訴說著自己悲慘的人生,我則靜靜地傾聽。與其說是傾聽,更像是因為她的故事太過痛苦,讓我整個人頭昏腦脹,除了沉默地聽著,什麼事也做不了。
.
最後,我告訴她三十分鐘到了,她突然露出笑容說:「啊,我整個人輕鬆多了——眞是謝謝你啊!」這時的她又像換了一個人,若無其事地笑著,然後問我:「如果還想找你說話該怎麼辦呢?」我們便約好下週再進行諮商。我按照心理諮商的標準程序,一週與個案對話一次。
.
「這也是復健必經的過程吧!」淳子爽朗地說。
.
之後數週,我和淳子談了好幾次,兩人在密室裡說著悲慘又痛苦的過去,不斷持續。
.
最後的結果就是,淳子不來日間照護病房了。
.
原本就過度活躍的淳子,慢慢陷入疲乏。她不再跟其他成員討論高中生活,也不再幫忙廚房的準備工作,她失去了行動的能力。
.
喪失氣力後,待在日間照護病房對淳子來說,就成了痛苦的事,她變得坐立難安。於是,她會中途突然不聲不響地離開,就這樣直接回家,接著則開始頻繁缺席,最後完全不來了。
.
「唉,有時候也是會這樣。」高江洲部長說,「可能是心裡太焦急了……別擔心,她應該還會再回來的,到時候希望她放鬆一點啊!」
.
這在日間照護病房已是司空見慣。雖然來到這裡,卻找不到「存在」的理由,最後待不下去只能離開。畢竟是長達十小時的持久戰,「存在」不是那麼容易,所以新成員經常因此離開。
.
然而,我卻是深自檢討、痛切反省。因為我覺得,這都是我的錯。
.
我對淳子做的,根本只是心理諮商和心理治療的「模仿遊戲」。準備獨立的空間、設定有限的時間,然後靜靜地傾聽,這樣就能碰觸到深層的內心——這是我在研究所學到的心理治療基本原則。因此,當淳子要我「聽她說話」,我就反射性地這麼做了。
.
然而,不是什麼時候都適合去碰觸內心深處。這是當然的,因為所有被壓抑、被忽視的內心苦痛,會一股腦兒地蜂湧而出,讓人飽受折磨、心緒不定。
.
實際上,在好幾次心理治療的模仿遊戲中,淳子都曾訴說自己受到病房其他成員及工作人員的排擠,她內心的陰暗面開始影響到現實,讓她產生了被害妄想。一旦出現這種狀況,她就再也無法待在日間照護病房了,所以只能離開。
.
我眞是個徹底的笨蛋。
.
淳子為什麼想要我聽她說話?
.
這是因為,她難以「存在」於日間照護病房了。就算只是心理治療的模仿遊戲,她也希望有事可「做」,所以才來找我談話,這樣一來,她才有理由繼續「存在」。
.
但是,我卻單純地以為她眞的需要心理諮商,拚命挖掘所謂的「內心深處」,而傷害了她。
.
我不也是一樣嗎?我也是無事可「做」,覺得「存在」好難受,才藉著這場模仿遊戲逃避現實,完全沒發現淳子正在掙扎著想保有內心的安定,結果讓她的情況更加惡化。
.
當時,我根本不應該進行什麼心理諮商的模仿遊戲,只要和她一起「存在」於日間照護病房就好。一起,無聊地,坐在那裡就好。如果呆坐著很難熬,至少也可以和她一起玩玩撲克牌,或者散散步,尋找能一起做的事。
.
淳子想要的不是什麼治療,而是心靈上的照護。她不需要別人挖掘她的內心,而是想讓自己的內心周圍更加穩固、確保安定。
.
我錯得離譜,完全不了解她眞正需要的是什麼。
.
不是只有我為「存在」所苦,許多為「存在」所苦、腦中充斥著各種聲音的人,都聚集到了這裡。日間照護病房,就是這樣的地方。
.
本文摘自《只要存在著就好:我們需要的,都只是一個安身之地 - 一個臨床心理師的照護現場手記》。
.
-
.
▋美妏讀書:每個人都需要安身之地
.
這本書的標題就很吸引我。
.
無論我在何方,身心都需要一個安身之地。
這個安心之地不是一間屋子,也不是具體的一個地方,
而是內在外在都可以安住之所。
.
我想那只能是,跟自己在一起。
.
這本書,是在講述「存在」如何被各種聲音威脅,
又如何被各種聲音努力守護的故事。
這不只是他們努力「存在」著的故事,也映照著我們的處境——
在人生中的不同場域,我們也都在努力地「存在」,
尋找著能無條件被接納、放心把自己交託出去的地方。
.
然而,我們也往往會被外在的框架、要求所脅迫或蒙蔽,
擅自否定了自己與他人「只是存在著」的權利,失去內心的餘裕和彈性。
願我們帶著理解與善意,習慣他人的照顧、也承擔對方的依賴,
讓心在彼此的「照護」中適得其所,讓生活在每一天的「存在」中具體成形。
.
「願每顆心靈找到自己的避難所,
在脆弱或傷痛時有所依靠、彼此慰藉。」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